讀悟老子的《老子》(四):《老子》鉤沉
什麼是道?
當初,老子窮畢生精力,以五千言作博大精深、言簡意賅的詮釋,應是最有權威的答案了。然而,在老子之後2500餘年的歷史長河裡,又有三千余家學者不斷地就此闡微發幽,彙聚而成世所罕匹的數以千萬字的書海文山。而且,直到今日,時人闡發之興不僅絲毫未減反而日見濃郁,形成“曲高和眾”的特別人文景觀。這也就意味著,除了老子本人之外,道的“定義”尚有3000多個“修訂”本,且數目還在不斷增加。
那麼,究竟什麼是道呢?能不能用現代的語言文字加以表述呢?答曰:“難。”如果一定要“討個說法”,那麼,只能勉強地說:老子的“道”,指的是構成宇宙萬物最根本的規律和最基本的實體的統一體。之所以說“勉強”,是因為語言和文字,在漫長的歲月裡不斷地處於形成、發展、淘汰、變化、引伸的過程中。而老子所要闡明的“道”,則是永恆的客觀存在。以變化的資訊符號去規範永恆,偏差是顯而易見的。
既然,如此之勉強,又何必費這麼大的勁去“討個說法”呢?這就是老子的“老子”開宗明義第一章所要闡明的問題之一。
“可道”與“恒道”
老子的《老子》,分《道篇》與《德篇》。漢以前,《德篇》為上篇,《道篇》為下篇。漢時,次序顛倒,改為目前模樣。東漢初年,為方便閱讀,將其分為八十一章,成為今日較流行之通用本。第一章共61字,為全書總脈。
“道,可道,非恒道。”這是老子告訴讀者如何悟道的首句,其重要意義自非同一般。這裡可能有兩層意思,其一:道,是可以用語言文字表達的(‘可道’)。不過,所表達的只是“世俗之道”而不是老子心目中的“永恆之道”(‘非恒道’)。其二:道,雖然可以用語言文字表達,但是,所能表達的程度(‘可道’),同“永恆之道”的真實存在總是有偏離的(‘非恒道’)。故爾,老子不得不於篇首鄭重說明,提醒讀者把握理解分寸。
這兩層意思是有差別的。前者強調世俗對“道”的理解與老子心目中的“永恆之道”是不相同的。而後者,則強調現有的語言文字在表達永恆之道時的局限性。雖然,老子的告誡兩層意思都有,但是,如果聯繫下文,就會明顯地覺察,老子更擔心的是後者。“名”不符“實”或者說“詞”不達“意”所造成的對“永恆之道”的誤解,將是巨大的。縱觀後世注老釋老的千姿百態,就會理解老子當初的憂慮,實在有先見之明。
“無名”或“有名”
“名,可名,非恒名”。這是老子對事物的語言文字表達(名)同客觀存在之間差距的進一步提示。人們根據主觀認識程度而對世界萬物加以命名,這是無可厚非的(可名)。需要提醒的是,人們對客觀世界的認識由無知而有知,由知之甚少而知之漸多,但是,永遠沒有認識完全的一天。因此,事物的表達(名)同客觀存在之間,會越來越接近,越來越貼切,但不可能做到絕對、完全的相符(非恒名)。
地上本無路,人走多了,荒野就出現了路。當人們發現有更便捷的通道時,新路逐漸形成,老路逐漸荒廢,堙沒。新名與舊名更迭的規律不就是這樣的嗎。但是,對於正處於認識啟蒙階段,尚未取得公識,且深奧難懂的複雜事物,恐怕就沒有那麼輕鬆了。“名”不符“實”所帶來的誤解,有時候是非常巨大的。
但是,老子並不因之否定萬物的從“無名”到“有名”過程的積極意義。認為,當人們不認識其存在時,當然不會為其命名,故曰:“無名,萬物之始。”只有當人們結束了對該事物的無知狀態之後,才會出現對該事物的命名。認識一個,就命名一個,於是一個個曾經是“無名”的未知事物相繼湧入人類視野之內,不斷加入“有名”的行列。可見,萬物之“有名”,是人類智慧進步的表現。故爾,老子把對事物的“命名”,看作是認知萬物的催生過程。所以說:“有名,萬物之母。”
隨著人們對已經“有名”的事物認識的積累,就會出現對所做出的命名和定義加以修正、改進、更名乃至刪除。也即所謂的“長之、育之、療之、毒之”(王弼注語)的過程。“名”亦因之越來越符“實”。因此,老子是以積極的態度加入了使萬物“有名”的大軍中的。儘管他為自己新發現的命名深感為難,但是還是勉強地將其定名為“道”(“吾不知其名,強字之曰:‘道’”)。事實證明,自從“老子之道”被形之文字後,2500年來被越來越多智者所認同、所發揮、所深化,“道”的輪廓越來越清晰,充分體現“有名”的意義與價值。
已知的世界很精彩,未知的世界更精彩。這是老子通過對“可道”之道與“恒道”之道;“無名”萬物與“有名”萬物的分析想要告訴後來者的。只要方法正確,有志者定能不斷跨越“可道”與“恒道”間的鴻溝;縮小未知世界的領域,擴展已知世界的範圍,深刻認識宇宙萬物的根本規律——道。
“無欲”觀和“有欲”觀
老子修道的方法的確很特別,但是,並不難理解:“恒有欲也;以觀其徼;恒無欲也,以觀其妙。”這就是老子的有欲觀和無欲觀。需要說明的是,這裡的“有欲”,並非常人七情六欲之“欲”。為避免誤會,老子特別作了說明:“吾欲獨異于常人,而貴食母。”(道德經第二十章)。我的“欲”同別人完全不一樣,特別看重(貴)對萬事萬物之本源(母)窮追、深究(食)。因此,所謂“有欲”觀法就是對事物發生、發展、消亡過程進行鍥而不捨、持之以恆的窮追深究、觀察分析,從中發現規律性的形軌(徼)。反之,則為“無欲”觀法。與前者不同的是,本法需要研究者屏除所有雜念,拋開後天識神的一切干擾,包括由“有欲觀法”所取得的認識,直接面對大自然,從中把握浩瀚宇宙的脈搏,感悟其內在神韻。
理解雖然容易,實現卻相當艱難。因此,兩欲觀法共同的要求是:“恒”(恒無欲和恒有欲),均必須持之以恆。因為,前者的成就是依靠經驗的充分積累而得以完善。沒有平時的不懈的努力——博覽群書,觀察研究,反復分析與歸納是無法達到目的的。而後者的結果則全憑靈感的潛默溝通方能得以昇華。這除了需要雄厚的“有欲”觀法積累的知識基礎外,尚須進行艱苦卓絕的身心鍛煉。“排除雜念”且要持之以“恒”,談何容易。“拋開識神干擾”且要持之以恆,則更是難上加難,但必須做到。否則,難以排除種種先入為主的雜念,不能保證使自己處於“跳出三界外,不在五行中”的“無欲”狀態,最終,也就難以保證對客觀世界真正“客觀”觀察的品質。
“有欲”觀對事物的認識由“形”(徼)而及於“神”(妙);無欲觀則由“神”而及於“形”。兩欲觀法互相配合,由“徼”及“妙”,又由“妙”及“徼”,互為體用、反復驗證,直至完美獲取宇宙真實的神形全貌。故爾,老子強調,“有欲觀法”和“無欲觀法”並無此厚彼薄之分,曰:“此兩者,同出而異名。”兩欲觀法均為揭開宇宙奧妙之必不可少的方法,而且都源于人類的智慧(神),故曰:“同出”。所不同的是,有欲觀法擅長發揮“識神”的作用;無欲觀法則擅長激勵“元神”的潛力,二者均為“神”不可分割的部分。用於認識宇宙,殊途而同歸,並無高低的區別,所以說是“異名”。
老子認為這兩種觀法俱有極高的發幽解昧能力,故曰:“同謂之玄”。事實上《老子》八十一章,無處不閃爍著“有欲”和“無欲”觀法相輔相成的光彩:時而見“有欲”觀鋒芒畢露之灼見,但卻隱隱涵括“無欲”觀靈感的真悟;時而感“無欲”觀精妙絕倫的展現,卻又深深反映“有欲”觀研究的精彩。你中有我,我中有你,混然一體。這兩種研究方法,各自己經十分超群(玄),兩種方法出神入化,天衣無縫地配合,更是妙不可言(玄之又玄)。因此,是認識宇宙,解開一切奧妙的鑰匙(眾妙之門)。
附:道德經第一章原文
道,可道,非恒道;名,可名,非恒名。
無名,萬物之始;有名,萬物之母。
故恒無欲也,以觀其妙;恒有欲也,以觀其徼。
此兩者,同出而異名;同謂之玄,玄之又玄,眾妙之門。